2008年7月22日 星期二

《無為大智》曹參

《無為大智》

1爭功危機

  漢高祖六年,分封功臣引發的爭執,到達了臨界點。

  楚漢相爭四年,劉邦歷經千辛萬苦,突破重重危機,終能擊敗強敵項羽,成為大漢皇朝的創建者。

  由於京城長安還在規劃興建中,劉邦暫時在洛陽建立皇權,大舉分封諸侯和功臣,想不到這些值得慶祝和狂喜的工作中,也充滿了困難和危機。

  特別是兩大功臣蕭何和曹參間的明爭暗鬥。

陛下不知乎?此謀反耳

  漢高祖六年,分封功臣引發的爭執,到達了臨界點。

  有天,劉邦和張良在洛陽南宮散步閒談,從複道上(內宮和宮殿間的架高走道),望見有不少將領坐在沙地上比手畫腳,不知討論些什麼?

  劉邦好奇地問張良:「你猜猜他們在討論些什麼?」

  張良半開玩笑地表示:「陛下真的不知道嗎?他們在討論如何謀反啊?」

  劉邦驚問道:「天下剛安定,他們為何又要謀反?」

  張良:「陛下出身布衣,就是靠著他們才奪得天下啊!如今陛下貴為天子,而且到目前為止,所有得到封賞的,都是陛下的親密部屬和喜愛的人,平生有怨仇的,也都遭到誅殺。

  若真的依照這幾年軍史上計功簿上的記載論功行賞,天下的土地和財物是無法平分封賞給有功部屬的,這些將領一方面害怕陛下無法公平封賞,更擔心平日的過失可能成為被誅殺的藉口,因而相聚討論如何謀反啊!」

  雖是玩笑話,但也有道理,封賞之事若不早日解決,的確會出事的。

  劉邦便請教張良:「那現在怎麼辦才好呢?」

  張良:「陛下平生最討厭的,而且是大家都知道的,是那一位呢?」

  劉邦:「就是那個很會管財政和錢糧的雍齒,這傢伙早年曾背叛我,又經常故意侮辱我,惹我生氣。好幾次,我都想殺了他,但因為他能力強,又建立了不少功勞,才一再原諒他,不忍心處罰他。」

  張良:「那現在趕快先封賞雍齒吧!這些部屬便能夠放心了!」

  於是,劉邦立刻舉辦酒宴,晉封雍齒為什方侯,並當場囑咐宰相、御史等,儘快評審每個人的功勞。

  酒宴結束後,群臣皆高興地表示:「連雍齒都封為侯,我等還會有什麼問題呢?」

  這的確是安定人心的一帖妙方。

  在徹夜加班下,分封作業總算順利完成了。

  接下來的工作是評定元功,也就是功勞的排行榜。

  分封是以爵位和食邑為主,和實際的官祿有關。而元功主要注重在榮譽方面,自然也附帶有獎賞,如同現代的記功、嘉獎。

  被提上排行榜共有十八人,包括蕭何、曹參、張敖、周勃、樊噲、酈商、奚涓、夏侯嬰、灌嬰、傅寬、靳歙、王陵、陳武、王吸、薛歐、周昌、丁復、蟲達等人。

  大部分將領都認為曹參功勞最大,理應獲得排行第一。

  但劉邦卻笑而不表達意見。

功人乎?功狗乎?

  三個月前,在分封食邑時,武將們對皇帝的想法,已大不以為然。

  陪著劉邦在前線出生入死打仗的,功勞反不如躲在後方,處理行政工作的蕭何?皇帝的標準顯然令人無法理解。

  蕭何以酇侯身分,地位排名在眾臣之首。

  王陵、夏侯嬰、樊噲等大將,紛紛提出異議。

  他們表示:

  「臣等身被重甲,手執武器在前線拚命,多的身經百戰,少的也有數十回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蕭何身在後方,無汗馬之力,祇是手持文墨作議論,為什麼功勞反在我們之上?」

  就連一向沉默寡言的周勃,雖然沒有積極參與表態,炯炯有神的圓瞪雙眼中,也流露出高度關注。

  現場吵個不停,實在不像是討論國家大政的朝廷議堂。

  由於朝儀尚未建立,大家仍習慣地將這位新天子,視同創業夥伴而已,並未給予皇帝般的尊重。

  反而是主角的曹參,不斷地制止大家發言,他希望讓皇帝表達出意見來解釋他的想法。不料,劉邦的回答卻令所有人啼笑皆非。

  一向機智的皇帝,面對武將們的抗議,自信滿滿地大聲表示:

  「大家都有打獵的經驗吧?打獵的時候,追捕獸兔的是獵狗,但真正指揮打獵的則是獵人,如今諸將的功勞好比功狗,蕭何負責的工作才是功人啊!」

  大夥兒雖不便當廷抗議,卻在私底下議論紛紛。

  「什麼功狗,功人的,難道我們在前線拚命的都是狗,祇有蕭何才是人嗎?」

  為平服眾人情緒,曹參率先大聲表示贊同劉邦的說法,使爭執不致擴大,但武將們心中的不平,是可以理解的。

  曹參以平陽侯排名第二。

  不過,在食邑方面,曹參獲得萬戶,比蕭何的八千戶高了不少。

  總算勉強可以安撫武將派的情緒。

評定功勞,還是蕭何第一

  有了前次經驗,這回武將們特別推舉王陵和灌嬰為代表,主動向劉邦爭取:

  「平陽侯曹參,身受七十餘處創傷,攻城掠地,功勞最多,宜排行第一。」

  劉邦這次似乎沒有大多意見,武將派在聲勢上已佔了上風。

 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,關內侯鄂千秋起奏要求發言,劉邦也立刻准予,鄂千秋表示:

  「群臣的意見是不對的,曹參雖有攻城掠地的功勞,但這一切都祇是一時一地的功勞,屬於點的作用。

  「陛下和楚霸王對抗時前後五年中,損失了不少將兵和糧秣,蕭何由關中不斷給陛下足夠的補給,不論是人力或物力,從未欠缺過。

  「陛下在關東戰場上,多少次遭受重大挫折,蕭何卻為陛下保住了關中,並隨時供陛下差遣,有求必應,這些都是萬世的功勞啊!

  「像曹參這樣的功勞的人,在這次的戰爭中,何祇數百;但像蕭何這樣功勞的人卻祇有一個,怎能將一時的功勞,反置於萬世功勞之上呢?

  「屬下認為蕭何的功勞應該排名第一,曹參次之!」

  劉邦對鄂千秋的建議,立刻大表贊同,當面宣布,功臣排行榜上面蕭何第一,恩准帶劍履上殿,入朝不用跪拜,以顯示地位的尊貴。

  曹參雖以獲得第二名,但待遇上卻有很大不同。

  眼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,曹參和支持他的武將集團,心裡都感到很鬱卒。

  更氣人的事,還在後面呢?

  十八大功臣排行名次都確定後,劉邦又向眾臣表示:

  「進賢者也應該有賞,蕭何雖有大功勞,但仍要靠鄂千秋的推薦,才能讓大家都了解啊!」

  於是下令加封鄂千秋食邑,表示讚賞,並晉封為安平侯。

武將派計劃反撲

  這算是哪門子的功勞,明明是在給武將派難堪嘛!

  戰爭結束了,武將的功能銳減,加上他們的作法一向直接而粗魯,自認功勞大,氣勢也盛多了,對皇帝及其周圍親信常較不假辭色,在不知不覺中,冒犯了不少皇帝身旁的要人。

  「但是這樣被整,還是令人不甘心啊!」

  「我們共同上書,和陛下再理論清楚些,否則我們的血汗不都全白流了嗎?」

  「出生入死的可是我們,在旁邊看熱鬧的,功勞卻都比我們大!」

  武將們仍吵著要和朝廷爭到底。

  曹參終於忍不住,開口了:

  「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呢?天下剛剛平靜下來,難道我們爭執還不夠嗎?血還流得不夠多嗎?為了這些封賞的小排名,想讓陛下難堪,你們冷靜想想,這會有什麼結果呢?」

  劉邦的馬車隊隊長,長期跟隨劉邦身邊的夏侯嬰,仍是非常不服氣,他站出來說道:「曹將軍說得雖有道理,但陛下在小事方面一向糊塗,如果不和他講個清楚,常常會將錯就錯的。」

  沉默的周勃也挺身而出:「蕭相國雖然也是我們在沛縣共同起義的好夥伴,照理我們也應該支持他,但曹將軍出生入死,可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,受到這樣的委屈,實在不應該,我們是有必要站出來講幾句公道話!」

  魯漢子王陵仍氣有未消:「是的,最不應該的是那個鄂千秋,講了幾句似是而非的廢話,卻沒有事實根據,這如何讓人能夠心平氣和!」

  眾人愈講愈是激動。

  曹參祇好再大聲制止:「好了,好了,當前最重要的是安定和團結啊!天下初定,我們又都是陛下最親密的戰友,再這樣鬧下去,會讓諸侯們看笑話的,說不定會對朝廷造成重大傷害呢?」

  當事人都一再勸阻,大夥兒的情緒也較紓緩了些。

  曹參請大家到府中,設酒宴款待安撫,總算酒足飯飽,牢騷也發夠了,諸將領在稍微出氣後,紛紛告辭離去。

  夏侯嬰在臨走前,走到曹參身旁,低聲表示:「接下來可是實際職務和權力的分配了,看來蕭相國將是朝廷首席大臣,曹將軍有可能被派任為副手,您是否想過,留在中央協助蕭何?」

  曹參表情嚴肅地向夏侯嬰點頭,表示感謝他的提醒,自己會好好地思考。

劉邦的嫡系

  其實,對自己未來的職務,曹參從未認真想過,留在京城當蕭何的副手,心中是有些不服,何況這近幾年來,彼此的意見常有很大的不同,要合作似乎也不大可能。

  「那可要看陛下有什麼想法了!」

  祇要有人問起這方面的事,曹參都會暫時以皇帝來作搪塞。

  在劉邦的重要經營幹部中,世人比較熟悉的,是有「興漢三傑」之稱的蕭何、張良和韓信。

  除了蕭何是沛縣起義的老夥伴外,張良和韓信都是客卿,並非劉邦的嫡系。

  張良是韓國的貴族,本質上和在草莽打混的劉邦集團有很大的不同,不過他常年修道,對俗事毫無野心,倒是位讓任何老闆都可以放心的「幹部」,劉邦一直都以「老師」尊稱之。

  韓信是劉邦刻意破格提拔的業務大將,目前可以算是全國第二號實力人物,被封為楚王,也就是承襲了項羽留下來的部分地盤。

  這位功高震主的優異將領,反成了劉邦最不放心的人物。

  楚漢大軍對峙滎陽和成皋期間,劉邦派韓信指揮獨立的軍團,轉戰黃河以上並收編魏、趙、齊等國的勢力,有計畫地經營中原的地域,這個成功的戰略也幾乎是日後漢軍擊破楚軍最主要的原因。

  楚漢相爭第三年起,劉邦集團控制的地區、人口及糧食愈來愈多,反觀項羽的資源日益減少,實力消長,楚漢間的勝負已定。

  項羽唯一的機會,是在戰場上擊殺劉邦,讓對方群龍無首,否則在戰略上,原本較有優勢的自己,已逐漸落後了。

  勝敗的關鍵便在於韓信,項羽集團也多次試圖收買韓信,但都沒有成功。

  雖然韓信的地位重要,但讓韓信統制獨立大軍,也是非常危險的,隨時都可能叛變。因為了牽制韓信,劉邦特別指令嫡系的兩位大將──曹參和樊噲出任韓信軍團的重要指揮官。

  所謂的嫡系,是劉邦在沛縣時的老夥伴,包括擔任縣府祕書的蕭何、獄官曹參、馬車夫夏侯嬰、屠狗販樊噲、樂師周勃等。

  其中樊噲是呂后的妹夫,是劉邦的外戚,雖然他曾是沛縣時代的核心人物之一,但因為身分特殊,反而在日後逐漸地疏遠了沛縣黨。

  樊噲非常崇拜韓信的才能,他認為沛縣黨本身欠缺獨當一面的將才,如果沒有韓信,劉邦根本無法和項羽爭奪天下。因此他經常有意無意較偏袒韓信,希望劉邦能給韓信應有的尊重。

  這時候,真正能夠替劉邦牽制韓信的,祇有曹參了。

韓信軍團的眼哨

  在沛縣時代,蕭何是縣府祕書,曹參是獄吏,相當於今天的警察分局長兼典獄長。

  對那些好勇逞強的中下階層,曹參影響力很大,加上他個性慷慨、仗義、勇猛、無私,頗具領導魅力,當年若沒有他全力投入,劉邦和蕭何都很難在沛縣成功的起義。

  韓信的龐大軍團大多由魏國、趙國的降軍組成,裡頭劉邦的嫡系人馬數量並不多,但其中曹參因為年齡和資歷均較高,很快地就成為沛縣黨將領的領導人,在韓信軍團中,代表著劉邦的力量。

  因此,曹參深知自己必須表現得更出色些,才能讓其他派系的將領心服口服。否則非但影響劉邦的聲望,自己也可能成為韓信的眼中釘,隨時有生命危險。

  在征伐趙國和齊國的戰役中,曹參常常打前鋒,他一馬當先,表現得十分勇猛,常是勝負的重要關鍵,特別是在對齊國的決戰中,曹參親自上陣,和項羽派來的龍且軍團對壘,並徹底地擊敗了對方。

  龍且是項羽集團中的第二號軍頭,卻被曹參擊潰了,從此再也不會有人敢說沛縣黨沒有將才了。

  經過這幾年的磨練,曹參、樊噲、周勃這些創業時代的將領,都逐漸可以獨立指揮作戰了,其中尤其以曹參的進步最為明顯。

  加上後來加入的血性漢子王陵,和騎兵指揮官灌嬰,劉邦核心陣營的作戰力變得不容輕視。

  不過,這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,曹參身受大小創傷七十餘處,便是最好的證明。

危險分子陳豨

  楚漢相爭的最後一年,曹參奉命長期跟在韓信身邊。

  對於這位高大、英俊卻有點陰沉的上司,曹參倒有相當透徹的觀察,表面上堅強而理性,其實韓信的內心相當軟弱,而且多愁善感。

  韓信曾批評項羽有婦人之仁,其實他本身這方面的情結更為嚴重,曹參不認為韓信有野心取代劉邦。

  祇要給予足夠的尊重和好感,韓信便會「士為知己者死」地全力賣命了。

  真正要當心的是韓信身旁的首席參謀──陳豨。

  陳豨博學、聰明,而且處事手法成熟,他不但擅長戰術的應用,在設計制度上也頗在行,本身又懂得善待部屬和百姓,在軍中聲望頗高。

  這樣的將領,通常比較不安其位,總是在追求更高的權勢,由於韓信非常信任陳豨,更使他成為軍團中最危險的分子。

  曹參不祇一次向劉邦提出警告,並建議將陳豨從韓信身邊調走,必要時甚至讓他獨立率領另一軍團,最重要的是不要讓陳豨長期留在韓信軍團中。

  但劉邦正在自顧不暇,他哪有心情關心韓信陣營的人事問題,何況即使下達指令,韓信也不見得會接受,反徒增不必要的衝突。

  由於曹參不喜歡韓信的態度,韓信也認為曹參是劉邦的人,在自己身邊有監視味道,因此兩人在職務上雖相當接近,卻並不親密。

莫測高深的張良

  但是這幾年,曹參在戰場上的表現也的確夠精采,連劉邦都不得不承認他的優秀。

  曹參在侯位和功勞排行上,雖比蕭何略遜一級,但在食邑方面則比較多,為功臣榜第一名,擁有萬戶封賞,並可以傳給子孫。

  和曹參同樣得到劉邦賜封萬戶的,祇有皇帝的老師──張良。

  但令人大感意外的,張良拒絕了。

  他表示自己根本不需要這麼多財產,更不想帶給子孫太多的貪欲,他甚至一併拒絕劉邦賜封的王位,表明自己祇希望接受自己故鄉的封賞,並且是虛有其名的「留侯」。

  連曹參都對張良非常好奇,這位韓國貴族出身的謀士,外表長得很纖細,加上秀氣的五官,遠遠看來如同一位「小美女」。

  但張良的膽量奇大,年輕時他曾變賣家產,獨資聘請蓬萊島的大力士,以鐵錐行刺出巡的秦始皇,雖然沒有成功,但張良卻已名聞全國,也成為了大秦皇朝首席的通緝要犯。

  張良智慧極高,創意快速又大膽,是一流的企劃高手,但他絕非光說不練,反而頗勇於行動,常常說幹就幹,藝高人膽大,在劉邦陣營中,是大家都很尊重的對象。

  但自從過了中年後,張良便一心求「道」,對世俗瑣事便很少聞問了。在大漢皇朝中,他扮演純顧問角色,不捲入任何爭執,劉邦和呂后都視他為老師。

新的戰場在齊國

  雖然在戰爭期間,曹參和張良很少有接觸的機會,但曹參非常喜歡張良,對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國師,曹參打從心底的尊敬和信任。

  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惘時,曹參認為張良可能是他最好的諮詢對象。

  雖然兩人並不熟識,但張良也非常喜歡曹參,特別是欣賞這位大將寬容、直爽又不虛偽的個性。

  曹參前往拜訪張良府邸,請教心中的疑慮。

  在整個討論的過程中,平常不愛講話的曹參,滔滔不絕地說明自己的立場和想法。

  反而一向口才頗佳,能言善道的張良很少開口,他表情認真,但卻頗為放鬆地簡單回應這位大將的主張。

  曹參在結論中表示:

  「我不想留在朝廷,因為我的心中的確有不平的感覺,很可能成為反蕭何的領袖。

  「目前朝廷的武將們,對蕭何有相當的不滿,我在朝廷中,必會造成相國更大的壓力,可能會有很多無形的牽制,這對當前政局的穩定和發展都是不利的。

  「皇朝雖建立了,但陛下的合法性並未獲得完全認同,各地方王侯的勢力,隨時串連集結,便會威脅朝廷的安全,其中以楚王(韓信)、淮南王(英布)及梁王(彭越)最令人擔心。

  「這些外藩的力量,如果處理不好,天下戰亂隨時可能風雲再起,漢皇朝的穩定和國家的和平,立刻會陷於崩潰危機。

  「因此,目前的局勢下,中央朝官的團結是非常重要的,朝廷絕不可分裂,必須統合在蕭相國之下來運作……。」

  聽完曹參的說明,張良毫不猶疑地指出一個非常值得去發揮經營長才的地方。

  「曹將軍,您的新戰場在齊國。」

  「齊國?」

  「是的,不論對朝廷或將軍,這都是個最理想的地方。」

不可小覷的「蕭規曹隨」——《史記.曹相國世家》

「蕭規曹隨」,意思是「因襲前人的制度,不去妄加改動」,典故由來是:為漢代四百年家業立下深厚根基的蕭何死後,後繼的曹參,就沿用蕭何留下的典章制度,與民休息,不再異動。由於曹參看起來實在太清靜無為,他的同事與門客都看不下去,可是每次去勸諫他的結果,就是想說話的人都會被灌醉,醉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最後他的上司漢惠帝都也看不下去了,有天終於派人問話:「高祖皇帝才死沒多久,您身為丞相,每天喝酒,無所事事,難道眼中一點都不在乎民間疾苦嗎?」


曹參留下一段經典對話,他反問惠帝:「陛下,請問您與先帝,誰英明神武?」
老爸一抬出來,惠帝是真的無話可說,只有回答:「我豈敢跟我老爸比?」
曹參又接下去問啦:「那麼,您看我和我前輩,誰比較有本事?」
惠帝喘口氣道:「哈,依我看,你當然遠遠不及!」
曹參緩緩說道:「是啊,陛下說得一點都沒錯啊!論聖武,您不如您老爸,論能力,我不如我前輩;既然天下是您老爸打的,規矩是我前輩訂的,那你安心做你的皇帝,我安守前輩訂的規矩,謹守勿失,不也就夠了嗎?」


這段經典對話,就是「蕭規曹隨」的由來,怎樣,會不會覺得這丞相做得很爽、很涼,喝醉酒都能治國,會不會太隨性,太不負責任了一點?


別被「片面辯護的謬誤」給耍了!好好讀完〈曹相國世家〉,你會發現「蕭規曹隨」不能簡單的解釋成放任政治,這看似放任的背後,另有深意;因為這曹參,本來就不是簡單人物!


曹參有什麼來歷?


曹參的來頭可大了,他不是文弱書生,不是紈絝子弟,不是裝神秘只會微笑的彆腳國師,不是腦滿腸肥的無能政客。曹參可是高祖時代,除了韓信之外,戰功第一的大將軍!他從跟隨高祖起兵開始,就以猛戰聞名,一路擊破秦軍,未嘗敗績;最後垓下之困,拿下項羽人頭的,也是曹參部將。所以當高祖平定天下,論功行賞時,曹參是諸將眼中「位次第一」的大功臣,他「身被七十創,攻城掠地,功最多」,不是庸錄無能的軟腳蝦,而是攻城野戰,一身刀傷的戰鬥英雄!


可是曹參慧見,遠遠超過一般武夫!天下太平後,曹參過的,不是吃飽喝足的酬庸生活,他「盡召長老諸生,問所以安集百姓」——馬上轉型,開始學習治國之道!而且特別的是,他馬上發現這群「人人言殊」的齊國諸儒,一點都很不可靠。所以他重金禮聘膠西蓋公,當他認同蓋公所說的無為而治之道,立刻尊之為師,實施為政……。


所以曹參是個怎樣的人物?


上馬治軍,下馬治民,放下身段,重新出發,曹參何嘗不是人傑!今天你要有曹參的功績,你有可能不目空一切嗎?你有可能不恥下問拜師嗎?你有可能放開心量,一切重新學習嗎?請問一下,萬一你有花不完的「厚幣」,你會請小姐回家?還是請個老頭子回家,每天行弟子之禮,聽這糟老頭訓話?牟宗三先生說曹參「能解蓋公之言,而即身體力行,非其誠實無意見作祟者不能也!」又說「清靜安寧,合乎生息之道,生息滋養不能以權術行,而以氣質行,故擇厚重長者,而斥言文深刻,以渾樸引渾樸,天下未有不寧者,曹參之能至此者,慧亦不可及也!」 是對曹參至高的評價,這種極端精確的評價,99%評論史記的人,是評不出來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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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我當然也評不出來,我能說的,是我認為「蕭規曹隨」另有真意——曹參為什麼蕭規曹隨?人人都知道是「蕭規曹隨」意思是無為而治,但何妨深入思考一下,為什麼一個慣戰沙場的大將軍,會轉形成一個無為而治的支持者?


我的看法是這樣:


或許只有真正經歷過戰爭的人,才知道戰爭的恐怖,對曹參來說,或許他本來就無心當英雄,或許他身上七十處刀劍創傷,時時提醒著他和平的可貴;又或許他當初追隨高祖,血戰沙場,所求的不過就是個不再有苛政酷吏的太平天下。我們無法從有限資料推測他的心境,但合理的推論是,什麼仗都打過了,什麼血腥的場面也都看過了,他不想再看到戰爭,不想再看到糾紛,不想再看到當年讓他拔劍出征的動機——苛政酷吏!


所以我們不難理解,為什麼曹參選官只選剛毅木訥的,不挑「深刻」「聲名」的?因為當初起兵造反,不就是立誓要除掉這些狗官嗎?所以幹嘛每次看到人家陳情,就先灌醉別人?讓那些還想說話的人醉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?


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,好不容易得個太平年,難道大家還嫌打得不夠?什麼仗都打過,還有什麼事非爭不可?什麼場面都見過,還有什麼事非吵不行?曹參不想再爭,也不想看到別人爭,可是既然總是有人要爭,那就先乾為敬!醉倒自然不用再爭,大家一起醉倒就大家都不用爭。所以喝酒其實是個表象,真正的目的,是化解糾紛,促進團結,我們回頭看看蕭何與曹參那段瑜亮情節的往事:


天下既定,論功行賞,劉邦認為負責後勤的蕭何居功第一;引得諸將喧嘩騷動,他們認為在座諸將披甲瀝血,死生以赴,功勞怎能不及一個躲在後方,從不上陣的文官?這時高帝就說啦:「各位知道打獵嗎?」


諸將異口同聲:「當然知道啦!」
劉邦就繼續說了:「那你們該知道,打獵的時候,有負責追殺獵物的的獵狗,還有負責指揮獵狗的的獵人吧?現在你們各位的等級,就是獵狗,因為有功,所以叫『功狗』,可是真正發蹤指示的人是誰啊?是蕭何!他才是「功人」啊!現在論功行賞,我就是要給他最多,你們還有什麼意見?」


沒人敢再說話。可是論功行賞完,接下去還要排座次,這下問題還沒完,因為劉邦還是想給蕭何第一,但他心裡有數,剛才分封蕭何第一,已經引起不滿,現在連座次要再給蕭何第一,阻力勢必更大,果真群情再次譁然,諸將說:「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,攻城掠地,功最多,宜第一!」這次抗議,劉邦是真的有點招架不住,幸虧鄂君直言解了劉邦之圍,鄂君獨排眾議,直接說道:


「剛才諸位發言的大臣,全錯了!曹參雖有攻成野戰之功,但那種功,叫『一旦之功』;陛下與楚軍交戰,五年來屢戰屢敗,是誰能不待命令就補上數萬兵馬支援?是誰讓漢軍補給不虞匱乏,無絕糧之憂?陛下能轉敗為功,靠的是蕭何在後方源源不斷的整補,這種功勞,才叫『萬世之功』。所以今天就算少了曹參等百來將領,對我們也未必有什麼損失?因為就算得到曹參這等猛將,少了後勤支援也是白搭,陛下怎能將『一旦之功』加諸『萬世之功』之上呢?」


至此勝負已定,「一旦之功」確實不及「萬世之功」,此語一出,技壓全場;劉邦順水推舟,蕭何座次第一,曹參其次,遂為定論。現在我們可以反過來想,曹參的才能,未必不如蕭何;曹參如果硬是要擺高調,堅持自己的功勞,堅持自己第一,劉邦也未必擋得住他,但如此一來,對往後的政局,會有什麼影響?


曹參與蕭何兩人之間,其實確有心結,但可貴的是,他們終不以私害公。蕭何死前向惠帝推薦的唯一人選,就是曹參,而曹參也在聞知蕭何死訊時,預言自己將會是蕭何的繼承人……


你讀到什麼?


我覺得我們學到難能可貴的一課,蕭何與曹參儘管意見並不相容,但並不因此否定對方的能力,並不因此攻擊對方的不是,並不因此集結成黨,相互批評!即便道不同不相為謀,但蕭何不因此不推薦曹參,即便兩人私誼「有卻」,曹參也不因此否定蕭何的政策;西漢之所以富強,君臣(與諸臣)間的相互包容諒解,其實扮演非常重要的意義。所以我對「蕭規曹隨」的解讀是:


蕭規曹隨的真意,是通達包容,漢初的整體局勢,已經沒有本錢再亂,同樣都是在朝為官,如果搞分裂會怎樣?如果搞小圈圈會怎樣?如果搞潮流派系會怎樣?如果為了意見跟不和就要戰到致死方休,結果會怎樣?


「蕭規曹隨」表面無為,其實蘊含生機,他化解了「既生於,何生亮」的相輕情結,化解了鬥爭虛耗空轉的可能,還有同時也避免了自己可能像韓信或周勃(或稍晚的周亞夫)一般的下場;也或許是這種慣例的養成,西漢士夫階級較無勢力集團之對立,整體而言遠較其他朝代乾淨而穩定,所以「蕭規曹隨」難道只是單純的喝酒放任嗎?


我不這麼認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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唸歷史,絕對是有好處的,就算「中文」變「外文」,「中國史」變「外國史」,唸「外文」和「外國史」的好處,也不會少些。


歷史其實不斷重複,劉邦集團打敗秦國、打敗項羽、打下天下的過程,和民進黨執政的歷程,其實非常相似。比方說,他們都是平民出身,都是白手起家,都靠抗暴成名;然後在交戰過程中,他們都非常擅長炒作新聞、擅長製造議題、擅長營造形像、擅長在對自己不利的環境中,見縫插針,在沒人看好的情況下,逆勢上揚,把本來比自己強的對手,一個個幹掉!


那為什麼兩漢天下四百年,民進黨小小的天下只有八年?


因為劉邦這群人,很快意識到「打天下」是一回事,「治天下」卻是另外一回事;所以當他們打下天下,關注重心,立即轉移到「如何才能治天下」。他們不沈湎於昨日的戰功,不依賴過去成功的那一套,若說執政經驗,這些出身市井的草莽英雄,一樣沒有執政經驗啊!為什麼人家一執政,就是數以百年計呢?


沒事還是多唸書吧;多唸書,是可能唸成書呆子;有書唸卻不唸,當呆子的機率,只怕更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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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:

1.〈曹相國世家〉:天下初定,悼惠王富於春秋,參盡召長老諸生,問所以安集百姓,如齊故諸儒以百數,言人人殊,參未知所定。聞膠西有蓋公,善治黃老言,使人厚幣請之。既見蓋公,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,推此類具言之。參於是避正堂,舍蓋公焉。其治要用黃老術,故相齊九年,齊國安集,大稱賢相。
2.〈曹相國世家〉:惠帝二年,蕭何卒。參聞之,告舍人趣治行,「吾將入相」。居無何,使者果召參。參去,屬其後相曰:「以齊獄市為寄,慎勿擾也。」後相曰:「治無大於此者乎?」參曰:「不然。夫獄市者,所以並容也,今君擾之,奸人安所容也?吾是以先之。」
3.〈曹相國世家〉:參免冠謝曰:「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帝?」上曰:「朕乃安敢望先帝乎!」曰:「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?」上曰:「君似不及也。」參曰:「陛下言之是也。且高帝與蕭何定天下,法令既明,今陛下垂拱,參等守職,遵而勿失,不亦可乎?」惠帝曰:「善。君休矣!」
4.〈曹相國世家〉:參始微時,與蕭何善;及為將相,有卻。至何且死,所推賢唯參。參代何為漢相國,舉事無所變更,一遵蕭何約束。
5.〈曹相國世家〉:「太史公曰:曹相國參攻城野戰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,以與淮陰侯俱。及信已滅,而列侯成功,唯獨參擅其名。參為漢相國,清靜極言合道。然百姓離秦之酷後,參與休息無為,故天下俱稱其美矣。」
6.五年,既殺項羽,定天下,論功行封。群臣爭功,歲餘功不決。高祖以蕭何功最盛,封為酂侯,所食邑多。功臣皆曰:「臣等身被堅執銳,多者百餘戰,少者數十合,攻城掠地,大小各有差。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,徒持文墨議論,不戰,顧反居臣等上,何也?」高帝曰:「諸君知獵乎?」曰:「知之。」「知獵狗乎?」曰:「知之。」高帝曰:「夫獵,追殺獸兔者狗也,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。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,功狗也。至如蕭何,發蹤指示,功人也。且諸君獨以身隨我,多者兩三人。今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,功不可忘也。」群臣皆莫敢言。列侯畢已受封,及奏位次,皆曰:「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,攻城掠地,功最多,宜第一。」
7.上已橈功臣,多封蕭何,至位次未有以複難之,然心欲何第一。關內侯鄂君進曰:「群臣議皆誤。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,此特一時之事。夫上與楚相距五歲,常失軍亡眾,逃身遁者數矣。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,非上所詔令召,而數萬眾會上之乏絕者數矣。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,軍無見糧,蕭何轉漕關中,給食不乏。陛下雖數亡山東,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,此萬世之功也。今雖亡曹參等百數,何缺於漢?漢得之不必待以全。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!蕭何第一,曹參次之。」高祖曰:「善。」
8.〈蕭相國世家〉:何素不與曹參相能,及何病,孝惠自臨視相國病,因問曰:「君即百歲後,誰可代君者?」對曰:「知臣莫如主。」孝惠曰:「曹參何如?」何頓首曰:「帝得之矣!臣死不恨矣!」

曹參

曹參(?—前190年),中國古代人物,是繼蕭何后的漢代第二位相國。早年隨漢高祖劉邦起兵,史載曹參「身被七十創,攻城掠地,功最多,宜第一。」高祖六年(前201年),封平陽侯,食邑10630戶。惠帝二年(前193年),蕭何于臨終前向漢惠帝劉盈舉薦其為漢相。其在位期間,整天痛飲美酒,大塊吃肉,清靜無為,繼續執行蕭何留下的政策,不予改變。惠帝甚異之,問他為什麼如此,曹參問說:「皇上跟先帝誰比較聖明?」皇帝說:「我怎麼敢跟先帝比。」曹參又問說:「我跟蕭何誰較賢能?」皇帝說:「君似不及也。」曹參接著說:「陛下言之是也。且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,法令既明具,陛下垂拱,參等守職,遵而勿失,不亦可乎?」時人歌頌:「蕭何為法,顜若劃一;曹參代之,守而勿失。載其清淨,民以寧一。」史稱蕭規曹隨。